272. 小事故

暮色像稀释的墨汁浸染着机场高速，商务车碾过最后一段沥青路面时，轮胎与地面摩擦的震动突然消失了。

　　苏逸杨摇下半边车窗，夏末温热的风涌进来，带着近海港口特有的咸腥。

　　“我看新闻提起过学园都市修建了磁悬浮公路，应该就是这个吧？”，苏逸杨的父亲扶了扶眼镜，额头抵在车窗上张望。在车辆下方三十米处，混凝土桥墩正被流动的夕阳镀上铜色。

　　“对，不过只有加装磁悬浮底盘的新型车才能上这条路，这些车辆的底盘都会在入口扫描过才能入轨。”，苏逸杨用矿泉水瓶底敲了敲车门下方，金属共鸣声像寺庙的铜磬，“现在车子是飘着跑的。”

　　苏逸杨随口介绍道：“据说这个磁悬浮高速的计划当初能被批准，主要卖点就是更加安静不扰民，更加安全，还有就是增加车流量上限，减少堵车。”

　　“以往的普通道路，为了避免前车刹车时后车反应不及，需要留出正比于车速的反应距离外加正比于车速平方的制动车距，这是相当大的空隙。而现在所有车的加减速都由中央系统同步控制，加减速完全同步，能密密麻麻紧贴着开也不会相撞，不会有慢车拖慢整条路的车速，所以承载的车流量就大了很多。”

　　当车速开始逐渐加快，树木和建筑物不断从窗口掠过向后移去，苏逸杨的母亲似乎有点紧张——

　　虽然她也曾经乘坐过磁悬浮列车，体验过类似的速度。但是乘坐列车时她看不到前方的拐弯，宽敞的车厢和周围大量的乘客能带给她额外的稳定感；可如今她坐在车里，能够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前方的道路如何划过弧线向前延伸，可是却又缺少被实体轨道限制所带来的束缚感，于是便总有些害怕车辆从道路边缘冲出去。

　　食蜂操祈从对面的真皮座椅里支起身子，蜂蜜色长发扫过骆竹筠正在充电的平板电脑。她用带着白色丝织手套的手轻柔地握住苏逸杨母亲的手：

　　“伯母，别担心。我第一次坐的时候也总是不由得担忧车辆会不会从道路边缘冲出去。其实车子依然是被牢牢固定在磁场组成的轨道上，只是没有实体轨道，路面看起来太平整，所以看起来没有那么牢靠，不如试着把整条路想象成一种特殊的轨道......”

　　食蜂操祈说话时带着歌剧演员般的韵律，仿佛每个标点符号都精心设计过，语气也格外舒缓，让人听到后心思都不由得沉静下来。

　　“其实这个反倒比普通的道路更安全。”，坐在最后面的御坂美琴把冰镇汽水罐贴在脸颊上，裙子下的小腿随着空调风轻轻摇晃，“毕竟所有车辆的快慢都由中控系统统一控制，不会出现因为司机操作不当问题导致的碰撞，理论上不会有任何交通事故......”

　　苏逸杨则说道：“前面经过12号入口的时候车流会变得更密，车与车前后紧挨着行驶，就像是连接在一起的一节节车厢一样，那时候就更像坐磁悬浮列车了。那时候妈你可能就不会觉得那么慌了——”

　　“不过，可能也不见得。我有个老司机学长，因为之前出过一次交通事故，有危险驾驶PTSD，不保持安全车距就浑身不舒服；结果磁悬浮高速刚通车的时候他搭车去机场，路上看着速度这么快，在最繁忙的路段车距又近到贴脸，就慌得要死，以后再也不走这条高速了，说是没有安全感......”

　　“总之，实在不行就闭上眼睛吧。”

　　就在他们闲聊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挡风玻璃外，银灰色磁轨在暮色中无限延伸，如同正在凝固的金属瀑布。三百米外，一辆加装货架的皮卡像被掀翻的甲虫，四轮朝天冲出护栏。非法焊接的底盘零件在空中解体，阳光在破碎的镀铬轮毂上折射出闪光。

　　苏逸杨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右手五指张开，空气突然变得粘稠。

　　即将砸落地面的皮卡突然变得像羽毛般轻盈，没有如预期般在碰撞中四分五裂，而是在距离地面数米处诡异地悬停。变形脱落的车门微微摇晃，散落的零件如同被冻结的雨幕凝固在空中。破碎的玻璃片如同被无形蛛网黏住的露珠，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金光。

　　等到苏逸杨的车辆从旁边掠过，皮卡的车体已经以诡异的轻盈姿态降落在绿化带，惊起的麻雀比坠落本身的动静还大。

　　“阳阳，你...”，母亲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严格意义上说她这还是第一次在儿子晋升后见他正经地展现异能——她看到苏逸杨的眼睛里短暂闪过冷光，仿佛有银河在他虹膜深处坍缩，而他的手指微微上抬，仿佛不是在托住失控的车辆，而是从餐桌上扶稳一杯将倾的茶水，然后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苏逸杨身侧的御坂美琴也微微放松下来，指尖的电弧随之平息——她刚才本来也想出手的。但是因为这里是磁悬浮高速，车辆和道路里的电磁铁使用精细的反馈调节来稳定所有经过的车辆；她如果想要制造电磁场来接住坠落的车辆，还需要小心避免干扰到车辆和磁轨的运作，所以还不如交给苏逸杨。

　　“不是说很安全，不会出事吗？”，父亲的声音发虚，安全带勒进他微微发抖的肩膀。

　　“是‘理论上’很安全。”，苏逸杨耸了耸肩，“但是理论和实际总有差距。哪怕东西设计得再好，奈何总有人不按照规定使用……”

　　“是非法改装。”，食蜂操祈微笑着补充，“那辆车的磁悬浮底盘属于轻量化车身的小型车，和Pickup Truck并不匹配，这样非法的改装本就有安全隐患；但是真正导致事故的应该是磁悬浮底盘和车架的连接部分不够稳定，这才导致车身的脱离和解体。”

　　食蜂操祈的观察能力很可能是在座所有人当中最强的——作为能够随意操纵大脑的精神系异能者，她能够完全记住事故发生的短暂时间段里的全部画面。只要她愿意，可以把刚才车辆坠落的画面在脑内随意慢放观察，虽然仍受限于人眼的动态视力，但已经足够她捕捉到各种容易被其他人忽略的细节。

　　“底盘和车身......的连接件？这两个难道不该是彼此固定死的吗？”，苏逸杨的父亲不由得疑惑。

　　“是这样的，目前的磁悬浮技术在运转时需要底盘和地面保持非常小的缝隙，大概就是一厘米多一点；但是正常用车轮行驶时，底盘显然不能继续保持这么低，否则很容易就会在斜坡或者减速带上托底。因此磁悬浮底盘和车架没有彻底固定在一起，而是设计成可以在不同模式下，改变磁悬浮底盘距离地面的高度，这里就需要一个能随时调节底盘高度的连接结构。”

　　“这种能活动的连接结构，往往不如那种固定死的结构结实。但是以磁悬浮行驶时又需要靠它从磁悬浮底盘向车身传导全部的力，所以质量要求比较高；如果是自己非法改装，质量不过关，受力太大可能就解体了......”

　　苏逸杨的母亲叹口气，“这事闹的……现在我怎么觉得学园都市不太靠谱啊。之前听新闻说‘妹妹’事件拿克隆人做实验，我就觉得学园都市是不是管理得不好；结果这次过来，刚降落又遇到交通事故。是不是我的运气太差了？每次都刚好看到不靠谱的一面？”

　　苏逸杨有点尴尬地笑了笑，看了看食蜂操祈与御坂美琴，稍微想了一下说：“其实可能学园都市还真就是这样的——或者说，如果一个城市有自己的气质的话，那么以我自己的感受而言，这种‘不靠谱’可能还真就是学园都市气质的一部分。”

　　苏逸杨看母亲对这个话题好像挺感兴趣，就顺着这个话题开始胡侃。

　　“我在这待了几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隐约感觉这座城市的管理层就是有种「猪突猛进」的做事风格。其他地方的人做某些项目，总是要不断考察评估，反复验证，直到计划彻底完善，基本确定能成功再去做。而学园都市的风格，就是别管工程项目还是科研项目，做什么事情看准某个目标就直接冲，先整再说。至于细节规划啊、伴随而来的问题啊、负面效果啊、计划不完善带来的漏洞啊，那都是先不管。干就完了，其他事以后再说。”

　　“我在警备队实习的时候，最后一段时间负责过监控系统，就意识到从系统到管理系统的规章制度都有很多非常粗糙的地方，做工程的时候，总是前一个部分还未完善，只是勉强能用，就立刻开始新的项目；科研的时候，指导我的布束邸信也没少吐槽学园都市科研基金的评审偏好，说是好大喜功、爱听吹牛什么的，基础的问题还没解决就要立刻开展后续研究，大跨步继续向前，搞大新闻……”

　　“即便不提我自己遇到过的种种小事，我甚至觉得这种这种大胆激进，但是失之细腻的风格是不是从这座城市建立开始就一脉相传。”

　　“你看学园都市在规划时就非常大胆——直接和东瀛政府那里圈下这么大一块地，还想建成自治区，还要拉各国的资本做高新科技研发集中地和示范区，还要集中大量孩子，搞大规模的异能开发......每一步都是引发剧烈争议的大手笔。但亚历山大理事长也是厉害，咱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各方斡旋的，反正最后把这么激进的方案硬是做成了，而且发展得挺好。”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城市确实建成了。但是这城市规划看着整齐，其实很多区域都留有大片大片开发失败烂尾的废弃建筑，就是城市发展规划都没做完备就急着开建，一通乱搞导致的；再比如闹市区各种高楼修得挺漂亮，但是高楼之间却偏偏留有很多缝隙和狭窄的暗巷，既不美观，又难清扫，还会带来治安隐患，同样是规划管理问题，事情就是做得很糙。”

　　“再比如十年前——当初学园都市决定把异能开发起始年龄降低，从低龄儿童开始培养。当时受了多少指责啊，说什么肯定不利于儿童健康发展啊；不够谨慎啊，应该先做十几年试点观察啊。但理事会就是不管，就是推行，做就完了。”

　　“最后可以说是赌赢了，从冷血和功利的角度来说确实是成功的。至少从异能者数量上来看，它确实有效在短时间内从无到有培养出了大量战略级能力者，弯道超车直追阿美利嘉。”

　　“但还是那句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大胆激进的另一面就是做事不细腻，不周全。虽然学园都市用降低培养周期起始年龄的方式培养出了好多战略级能力者，但是却没有提前做好教育规划，导致最早的几个战略级能力者，也就是现在十七八岁的那一批，因为年纪太小就骤然获得毁天灭地的力量，又没有得到足够好的教育引导和管束，大部分性格都出了很大问题。”

　　“直到第二批战略级能力者，包括第六席和第七席，这个问题才算是得到解决。只是他们的性格和做事方式依然会与普通人有一些不同。”

　　“食蜂操祈和御坂美琴已经是学园都市培养的第三批战略级能力者，是所有Level 5当中最年轻的，性格也好得不得了，但是你们不要觉得学园都市的其他战略级能力者都和她们一样好。那几位最早的，年纪比较大的战略级能力者的性格缺陷，以及学园都市如今指挥不动，也管不住他们的现状，就是学园都市激进做事风格的代价。”

　　“归根结底，勇于探索但有失谨慎，敢于做事但失之细腻，大胆推进但缺乏打磨，是同一个特质的正反两面。最初或许只是对某些理事会高层做事风格的投其所好，现在这种特质好像已经慢慢成为了是学园都市的某种底色，晕染于学园都市各种项目的各个角落。”

　　“磁悬浮高速的事故，无非就是在出入口的车辆合规检查做得太过粗糙导致的，类似的疏漏在其他各种工程项目中也会存在——我并不意外。”

　　“这就是学园都市。”